陈钰淏她爹是陈家庄开染坊的,别人管他叫开染坊的老陈。谭杉杉她爹是谭家庄卖胡辣汤的,别人管他叫卖胡辣汤的老谭。开染坊老陈的闺女陈钰淏和卖胡辣汤老谭的闺女谭杉杉是好朋友。俩人本不该成为朋友,因为谭杉杉常欺负陈钰淏。谭杉杉欺负陈钰淏并不是打过陈钰淏或骂过陈钰淏,或是在钱财上占过陈钰淏的便宜,而是从心底里看不起陈钰淏。看不起一个人可以不与她来往,但谭杉杉干什么事又离不开陈钰淏。陈钰淏对人说起朋友,第一个说起的就是卖胡辣汤老谭的闺女谭杉杉;谭杉杉背后说起朋友,一次也没提到过开染坊老陈的闺女陈钰淏。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细,大家都以为她俩是好朋友。
【资料图】
陈钰淏十五岁时,谭杉杉十四岁,那时候俩人共同喜欢着一件事——听黄家屯的黄嘉琦喊丧。
黄嘉琦记性好、声音粗,喊丧喊得既有条理又有精神,十里八乡,谁家有丧事,皆请黄嘉琦来喊丧。只要黄嘉琦来喊丧,陈钰淏和谭杉杉必追过去看。众人去吊丧皆为了死者,只有陈钰淏和谭杉杉是为了黄嘉琦。
陈钰淏十五岁那年秋天,家里丢了一只羊。丢羊之前,先丢了一口猪。陈钰淏先一天被雨淋着了,打摆子发烧,家里人去找猪,留她一人看家。打摆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,昏昏沉沉之中,谭杉杉喘着气跑过来:
“快,死人了!”
陈钰淏脑袋烧得还有些迷糊:
“啥?谁死了?”
“张家庄张一的儿子死了,快去看黄嘉琦!”
一听“黄嘉琦”三个字,陈钰淏迷糊的脑袋登时醒了,正打着的摆子也立马停了,身上也不发烧了。掀被窝从床上爬起来,两人三步并作两步。跑向十五里外的张家庄。待到了张家庄,发现老张家确实死人了,但喊丧的不是黄嘉琦,而是牛家庄一个叫牛勇敢的人。
谭杉杉:
“张一有病吧?好不容易死个人,咋不请黄嘉琦,请牛勇敢呢?”
陈钰淏:
“一个破锣嗓子,站没站相,坐没坐相,丧事非让他弄得七零八落!”
一泄劲儿,陈钰淏又开始打摆子发烧。谭杉杉还要留下来比较一下牛勇敢和黄嘉琦的不同,看牛勇敢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里去;陈钰淏正在发烧,等不得牛勇敢,哆嗦着身子,又跑回十五里外的陈家庄。待回到家里,发现家里人都回来了,猪也找着了,但在陈钰淏离开家到张家庄看黄嘉琦的时候,家里又丢了一只羊。早起丢猪是猪的事,下午丢羊可是陈钰淏的事。陈钰淏打着的摆子立马又停了。开染坊的老陈一言不发,解下自己的皮带。陈钰淏的一个哥哥两个弟弟皆偷偷捂着嘴笑。
老陈:
“让你在家看家,你干啥去了?”
陈钰淏不敢说自己到张家庄看黄嘉琦了,只好说:
“我也找猪去了。”
老陈兜头抽了她一皮带:
“刚才卖胡辣汤的老谭还跟我说,你跟谭杉杉跑张家庄看黄嘉琦去了!”
卖胡辣汤的老谭是谭杉杉他爹。冤枉就冤枉在,陈钰淏并没有看到黄嘉琦,只看到个牛勇敢。陈钰淏不好解释这个,只好说:
“爹,我打摆子发烧哇。”
老陈兜头又是一皮带:
“发烧?发烧能来回跑三十里?我看你不烧!”
又是一皮带。陈钰淏头上已有七八个血疙瘩。陈钰淏:
“爹,我不烧,我去找羊!”
老陈把一挂绳子扔到陈钰淏脚下:
“找着羊,把它拴回来;找不着,你也别回来了!”
又看家里其他人:
“不是羊的事,说瞎话!”
说着说着又急了:
“平时我支派你个事,难着呢,咋一听说黄嘉琦,你发着烧就跑了?谁是你爹?”
又瞪大眼珠看着众人:
“这个家,到底谁说了算?”
开染坊的老陈,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。陈钰淏赶紧拾起绳子,出门漫山遍野去找羊。
走了半个时辰,哪里有羊的影子?眼看天要黑了,陈钰淏想着去找谭杉杉,刚走到谭家庄,就听到谭杉杉的一阵笑,陈钰淏的眼泪水立刻泛了出来。
陈钰淏哭倒不全是因为谭杉杉笑,可谭杉杉一笑,陈钰淏就知道卖胡辣汤的老谭没打谭杉杉,卖胡辣汤的老谭没打谭杉杉,必然是谭杉杉把一切都怪给了陈钰淏,谭杉杉把一切都怪给了陈钰淏,开染坊的老陈这才打了陈钰淏。
陈钰淏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七八个血疙瘩,越想越委屈,随处找了个草垛睡了一晚,第二天部队来招兵,陈钰淏偷偷爬上了卡车,等别人发现时,已到了一片戈壁滩上,想送回去也没辙了,只好让她当了兵。
陈钰淏当了兵才发现,没了谭杉杉,自己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。
按理说说话不是个难事,是个人就能说话,就连哑巴都能打个手语,可陈钰淏就是觉得,别人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。有时候陈钰淏说东,别人说西,她觉得别人说不到她心坎上;陈钰淏说一二三四,别人也说一二三四,可她想听别人说五六七八,她也觉得别人说不到她的心坎上;有时候大晚上实在憋得不行了,她叫醒别人,别人睡眼惺忪地说,“啊,几点钟了”,她一下子就没了兴致。久而久之,陈钰淏也就不爱说话了,别人只当她天生不爱说话,只有陈钰淏自己知道,自己是缺一个说的着的人。
当兵三年,陈钰淏复员了。这三年她不怎么说话,只是每月阴历十五这天轮着她休假,但凡不刮风下雨,她一定要穿上大衣,沿着戈壁滩走上几十里路。每逢阴历十五,陈钰淏甩开大步,一路走去,见人也不打招呼。有时顺着大路,有时在野地里。野地里本来没路,也让她走出来一条路来。夏天走出一头汗,冬天也走出一头汗。大家一开始觉得她是乱走,但月月如此,年年如此,也就不是乱走了。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了,陈钰淏就憋得满头青筋。
别人问她:
“这一年一年的,到底走个啥呢?”
陈钰淏只说:
“说不清。”
有一年大年三十,陈钰淏喝醉了,别人又问她,她这才说实话:
“总想一个人。一个月积得憋得慌,走走散散,也就好了。”
“想谁啊?爹娘?”
“不是。”
别人又问:
“是活人还是死人?如果是活着的人,想谁,找一趟不就完了?”
陈钰淏摇摇头:
“不找,找不得,我心里不舒坦,别扭。”
陈钰淏复员了,安排在当地县政府保卫科里当保安,别人给她介绍个对象,叫王楠。
陈钰淏不爱说话,她对象王楠也不爱说话,大家都觉得她俩对脾气。她们在一起相处两个月,也觉得对脾气,就办了酒。
一开始觉得没有话说是俩人不爱说话,后来才发现,不爱说话和没有话说是两回事。不爱说话时心里还有话,没话说是心里干脆什么都没了。结婚一年多,王楠跟县委秘书李奕有了奸情,被李奕的老婆伍敏慧逮到了。伍敏慧哭着跟陈钰淏说,她在旅社房间外等了半夜,什么都听见了。
“他们一夜说的话,比跟我一年说的话都多。”
陈钰淏走了,不干保安了,跟战友开长途车挣钱。
有一次连夜开车,清早,陈钰淏在一家小店吃早餐。
她点了碗素面,却上了碗胡辣汤,里面还放了好多的肉片和丸子。
“上错了……”
没等陈钰淏说完,她就瞧见了谭杉杉笑盈盈的眼睛。
“出来这么多年,我明白一个道理,世上别的东西都能挑,就是日子没法挑。”
谭杉杉说着,陈钰淏点头。
“我还看穿一件事情,过日子是过以后,不是过从前。”
深更半夜,店门已经关了,整间屋子只剩下她们两个。
陈钰淏本来胆子就大,又喝多了酒,酒壮着胆,竟一下抱住了谭杉杉。她以为谭杉杉会推她,如果推她,她就开句玩笑解个场;但谭杉杉也没推她,任她在那里抱,任她胡噜自己的后背;陈钰淏拉谭杉杉到里间,她以为这时候谭杉杉会推她,谭杉杉还是没有推她;到了里间,陈钰淏一下把谭杉杉按到床上,然后脱她的衣服,脱自己的衣服,摸她的身子,让她摸自己的身子;这时谭杉杉推开了她,她以为谭杉杉要穿衣服,但谭杉杉光着身子,倒了一搪瓷缸子温水,又拿一个脸盆让陈钰淏端着,她浇着温水,用手给她洗下身。洗完,擦干,谭杉杉蹲下身,用嘴噙住了陈钰淏。陈钰淏快一年没挨女人的肌肤,身子一下就化了。两人在床上忙了三个小时。谭杉杉喊得屋里的缸盆都有回声。陈钰淏汗出得像水浇一样。月光照在床上,觉得月亮像太阳一样热。陈钰淏是结过婚的人,但在床上,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女人。过去,陈钰淏跟王楠在床上办这事的时候,王楠闭着眼睛,从头到尾没有声响;现在谭杉杉呐喊的时候,眼睛却是张着,越喊越张,越张越大。这越张越大,把陈钰淏也给张开了。
后半夜,陈钰淏想明白了,谭杉杉是怕她有病才洗她下身。一开始陈钰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,可没一会儿就想通了。两个人在一起又不单是为了睡觉,为的是两个人说的着。也不单是为了说话,为了在一起时的那份儿亲热,亲热时的气氛和味道。一夜下来,两个人亲热了三回。亲热完,还不睡觉,搂着说话。陈钰淏与谁都不能说的话,与谭杉杉都能说。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,与谭杉杉在一起都能想起。说出话的路数,跟谁都不一样,她们俩自成一个样。两人说高兴的事,也说不高兴的事。与别人说话,高兴的事说的高兴,不高兴的事说的败兴;但陈钰淏与谭杉杉在一起,不高兴的事,也能说得高兴。譬如,王楠过去是陈钰淏的一个伤疤,一揭就痛,每次和别人说起王楠,陈钰淏说完就哭;现在旧事重提,再说王楠,在陈钰淏和谭杉杉嘴里,王楠便成了一个过去的话题。陈钰淏知道,有了谭杉杉,她对王楠的态度就彻底变了。她们不但说王楠,也说谭杉杉在陈钰淏之前,交过几个男朋友,交过几个女朋友,谭杉杉都一一告诉陈钰淏;谭杉杉也问陈钰淏跟过几个女的,陈钰淏说除了王楠,就是谭杉杉;谭杉杉就抱紧她。说完一段,要睡了,一个人说:
“咱再说点别的。“
另一个人说:
“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。”
这就是两个人的说的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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